“你个哈崽这几天死到哪儿去了？”

　　“找你婆娘去了。”

　　乍听这段对话的外地人可能以为两个邵阳男人在吵架，其实这是两个有些日子没见面的老朋友互相问候的话。不如此说似乎难以表现出交情；不如此说似乎就不是好朋友。

　　邵阳男人对骂骂咧咧说脏话表示朋友之情已经习以为常，其实这种方式带有一些古风，古人说“至亲无文”，真正的好朋友之间不用说客气话，杜甫当年说“白也诗无敌”，不尊称李白的字而直呼其名，甚至在一首诗里称李白为“小子”。而邵阳男人把这种“古风”发挥得淋漓尽致，朋友之间叫“某某伢子”或“某某哈（傻的意思）”，不愿意称其大名，哪怕人家已经儿女绕膝。

　　从邵阳男人对朋友的态度大致可以窥见邵阳男人的性格，邵阳男人对朋友是肝胆相照、两肋插刀；其性格基本上可以概括为“强悍好斗、刚毅重义”。邵阳男人绝对有“兄弟如手足，妻子是衣裳”的传统思想，和朋友处好了，用邵阳话来说，“可以把头割下来给其垫坐”，要是不喜欢某个人，也很难掩饰自己的厌恶，见面时绝对报以白眼。这种男人性格里残留着古代楚国武士的“侠义”精神，快意恩仇、不畏强权。邵阳男人最讨厌婆婆妈妈的性格，不决定则罢，一旦作出决定，就有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的气慨，九头牛都拉不回。旧时别的地方人把邵阳人称为“宝古佬”，就含有对邵阳人性格的评价。

　　如此性格好的一面有人格的魅力，女孩喜欢，朋友乐意。邵阳男人看上去很潇洒，绝对是举重若轻，明天要去娶新娘，晚上还能和朋友玩一宵麻将，但做起事来绝对认真负责。蔡锷就是典型的邵阳男人性格，在当时群雄风起的民国初年，他以一介书生从戎，但在袁世凯称帝后，向全国通电：“要为四万万中国人争人格”，毅然于西南举义旗。在袁世凯那样的防备下，他能每天沉醉于醇酒美妇而胸怀大志。小凤仙从一个被袁克定安插在他身边的“间谍”，转变为助他脱离魔掌，不能不说是为他的人格折服。

　　清末湘军名将刘坤一也是这种“宝古佬”性格。“戊戌政变”后，慈禧太后立意废除光绪，一般的大臣迫于老太婆的淫威，多上折子附和，时任两江总督的刘坤一认为任意废除皇帝，决非国人之福，上书太后，指出：“君臣之份已定，中外之口难防”，慈禧看了，只好打消费帝的打算。——这就是“不识时务”的邵阳男人。但这种性格也有不好之处，不愿意妥协，不爱拍马屁。我在北京，碰到许多邵阳老乡和我一样，领导既喜欢又烦恼，喜欢者，邵阳人干事卖力，而且比较优秀，烦恼者大多不服管，敢和领导顶牛。当年国民政府大名鼎鼎的史学家、费正清的老师、当过国民政府驻美大使和外交部次长的蒋廷黻就是邵阳人，此人才华出众，为国民政府的外交做过极大贡献，但动不动就和行政院长吵架，连蒋介石都感叹这个人倔强的“湖南人脾气”。

　　邵阳男人这种性格的形成有其地域和历史的原因。邵阳在古代是汉苗杂处，大多汉族人荜路蓝缕来到此地，要和剽悍的苗侗人打仗，又要开疆拓土。在那个时期，维系大家最重要的原则就是“义气”两字，“有难共当”的原则使这些人站住脚，同时也吸收了苗侗人抱团、重血亲的特点。因而江湖原则在邵阳男人中很吃得开，直到今天几乎全中国都知道邵阳人爱搞“帮会”。这样的性格在今天的市场经济环境中有其不利的一面，邵阳男人重感情、轻秩序，讲义气、轻法制，比拳头不比道理，在规矩和交情之间，往往选择后者。如果是单个的邵阳人到外面闯天下，敢干敢拼，坚韧不拔的性格往往使他成功，因为外地已经给你预设了一种环境，在讲规矩的大环境里，这样的性格是优点；而大多数邵阳人在本地扎堆，你不讲规矩，我比你更不讲规矩，大家都这样，要建立起一种理性的、健康的市场秩序是何等之难。邵阳连续几届的地方官来北京开会时，我们去看这些父母官，几乎所有的人都摇头：邵阳太难搞了，邵阳人太难管了。

　　“宝古佬”的性格，不可能一下子消失，作为邵阳男人，我想好好思考这种性格的利弊很有必要。